| 禅海六十年
——“且以惠能自居 谈泳君的肯定”
学佛六十年,浸淫禅海一甲子,举凡行脚参方、研经学论,以及修心养性等工 夫,应该说稍具心得;尤以《六祖坛经》,虽不敢说滚瓜似的烂熟,却也耗了不少 心血。 今读台湾龙泳君先生的《超时间的旅游》一文,子题是“禅宗六祖慧能访问 记”;这个分上下两篇刊完的大作,乍看之下,似乎非常新颖,其冲击力也很强;但 是,详读之后,如果说是篇访问报导,应该可以不置评议,如果说是学术思想的发 掘,则不免具有“戽水捕月”之嫌。记得好多年,或者说十多年以前,泳君先生 曾以“秤与镜”为题,写了一个排斥禅与佛教的小方块,笔老曾以“梦殊”之名加以 反驳,可惜未见回击的后文;事隔十多年之后,泳君先生的妙笔又生花了,偏巧佛教 界的护法大德看到,热忱地把剪报寄给老衲,并盼表示一些意见。当然,老衲于文字 的组合能力不尽理想,但身以“禅师”自居的我,也就勉为其难,做一番“禅文字” 的评估与导游;介绍六祖其人其事,尤其是六祖的禅思想之发展过程。 本文说是评诂与导游,仍以泳君先生之文为序列,循文逐句;该评诂的评诂,该 导游的导游,肯定地以六祖及《坛经》为范围,作如下的分析和研讨:
一、访问六祖的序曲 龙先生:首先我要声明,你错把“慧能”当成“惠能”了,坛经略序中(全唐文 录出)开头就说: “大师名惠能,父卢氏。”
又说:
“夜来生儿,专为安名,可上惠下能也!父曰:何名惠能?僧曰:惠者以法惠施众 生;能者,能作佛事。” 虽然,名字只是一个代号,但既然访问,就得认识真切;基于“慧”与“惠”的 本义差别太大,故而提出更正。 你说慧能的思想和纪录其言行的<坛经),一方面把禅宗的势力扩展弥漫于中日韩 三国,乃至风靡了现代美欧一部分的知识分子,一方面侵入儒家,改变了孔孟务实致 用的儒家,形成宋朝以后空疏的理学(亦称心学或道学),虽经王阳明倡知行合一以期 矫正,而其末流仍不免趋于“狂禅”……(略)。 阁下既知形势,可知那并不是武力侵夺,而是于众生之饶益力量,足可以震撼全 世界;依事实显示,那效益之和,绝非你所说“现代美欧一部分的知识分子”而已。 至于“改变”我国儒学,形成理学,那其中的原因与厉害,你应该清楚;如果,以阳 明的“知行合一”之学,能挽回已成的事实,则应该发生于阳明时代,当不至于“对 国人观念和行为”影响那么的大,是阁下应该想象得到的! 你说“而其末流仍不免趋于狂禅”,请问阁下,你所说的末流是什么?狂禅又是 什么?如果以笔者六十年禅生涯的历程来说,肯定地,你的说法,是不能叫人接纳 的!仅以老衲对六祖惠能大师的言与行,就著述了《惠能大师)一书,堪称六祖的研究 心得报告;于禅法的文字,已经成册的就有十数本之多,关系禅法的文字,则少也有 十本;尤其是一份《佛印月刊》,出刊近十年,其内容大抵都是偏于禅法的,其中更 有完全的禅法专栏等文字,足以说明既非末流,亦非狂禅;如果阁下有兴趣的话,笔 者的二十部禅文字著作,以及近十年来的<佛印月刊)所发表的文字,很可以用来作为 对“禅效益”认识的依典,供给撰写或研究禅法的可信的参考资料!
二、解开承传衣钵之谜 一句“何邦上国”,似乎道出了作者龙先生的心声,透露“禅”在盛唐震撼雷 动,却只是“不识时潮”的老调;皮鞋西装原非传统,即使阁下今天来访老衲,寺 中拥有学士头衔的知客师,亦将迷惑以儒家护卫者不应有的打扮,同样会请教说:
“阁下不像孔孟中人,是否曾经留洋过 海?还是从事外交的工作者?”
不过,既然以“时光隧道”的方式见面了,这些在电影电视中司空见惯的事,老 衲仍以唐装汉服与你交谈,当不致不伦不类吧!可惜,初见面,我就被你否定了,居 然说我“身材矮小”,这话令人费解:
第一、你去过广东韶关没有? 第二、曹溪所保存的肉身与铜像,你可曾见过? 第三、你以什么资料肯定我身材矮小?是不是我在东禅当“舂米工人”时“腰悬 石块”的推测? 第四、你既具超越光速和空距离之能,何以当面不识我这一代祖师? 好了,这些不是要紧的问题,问题是阁下的自我意识,极烈地强奸了“祖意”, 使鱼目而替代珍珠,让世人以为“六祖”就是如此;我不得不加以申诉: 你代我说:“但真佛无口,不解说法,禅门正法眼藏,涅磐妙心,不立文字语 言。”奇怪?在我的记忆中,从来不曾如此说法;如果以《坛经)的主旨而言,说明 禅法的要义,是以“定慧”为基础,不说顿渐;“从上以来,先立无念为宗,无相 为体,无住为本”,强调“于念念中,自见本性清净,自修、自行、自成佛道”。 于思想体系中,谓“不悟即佛是众生,一念悟时,众生是佛。”所以,我之说法, 总是告诫来者,应“知万法尽在自心,何不从自心中,顿见真如本性。”我的这些 道理,原本来自菩萨戒经“我本元自性清净,若识自心见性,皆成佛道。”以及净 名经中所说的“实时豁然,还得本心。” 你也明知,《坛经)对文字相的看法,曾指出“既云不用文字;人亦不合语言, 只此语言,便是文字之相;直道不立文字,即此不立二字,亦是文字。”何况我还 以“三科法门,动用三十六对,出没即离两边,说一切法,莫离自性”告诫门下弟 子,以“二道相因,生中道义”之理,教导应对方策,并且嘱咐“依此转相教授, 勿失宗旨”。你说,这些,以至全部《坛经》中说,何者不是引经说法,何者不是 语言文字?即以“不立”而言,坛经》一书,便是文字语言之组合物,怎能如此误解 强奸人意! 你说:“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本来无一物,何以……(略)。 ”前三句,乃《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的结语,也可以说是警策语;因为,佛陀说, 对一切有为法,应做如是观,明明道出“无相”理趣,乃是莫要着相。至于“本来 无一物”,应该语出我于五祖处所呈偈语中的第三句,仍然是说明于法的“无相” 认识之心得;在在说明佛法思想体系中所建立的于法的无相观,你却以此来谈“何 以自菩提达摩以来,执著于有形的衣钵,六代相传”。之事,甚至把我死后门下弟 子的行为,认定“未能持有的就是僭伪”。的失格罪状,也毫不思考地加在我的头 上。 不错,达摩以来,衣钵之事,六代相传,那是不可否认的事实;但是,五祖嘱 咐:“衣为争端,止汝勿传,若传此衣,命如悬丝。”为上承祖意,依教奉行,我 于临死之前,付嘱门人的话:“法宝坛经,汝等守护,递相传授,度诸群生;但依 此说,是名正法;今为汝等说法,不付其衣。”我也认为,而且深信门人“信根淳 熟,决定无疑,堪任大事”。仅仅将“先祖达摩大师,付授偈意”示知后代,强调 “衣不合传”;此事于刘梦得为僧琳撰曹溪第二碑时,思辨我之所以置衣不传之 旨,曾作佛衣铭以申我意,兹纪录于后,以供参考:
佛言不行 佛衣乃争 忽近贵远 古今常情 尼父之生 土无一里 梦奠之后 履行千祀 惟昔有梁 如象之狂 达摩救世 来为医王 以言不痊 因物乃迁 如执符节 行乎复关 民不知官 望车而畏 俗不知佛 得衣为贵 坏色之衣 道不在兹 由之信道 所以为宝 六祖未彰 其出也微 既还狼荒 憬俗蚩蚩 不有信器 众生曷归 是开便门 非止传衣 初必有终 传岂无已 物必归尽 衣乎久恃 先终知终 用乃不穷 我道无朽 衣于何有 其用已陈 孰非刍狗
衣传之事,后人之争,于此不想赘言;惟阁下的言论,谓“贵禅师决定不传衣 钵,防杜争端,身后……(略);禅师阐明心即是佛”之句,则强我法义,不敢苟 同,即整部《坛经》中,亦无此不通法谛之思想或言说;为使阁下对“明心”一名 相有所认识,兹说明如后: 明心者,即是于自心之认识;心于佛法要义中,涵盖了“虑与知”的内容,并 非是集起为心的概说而已。心,即是我·,具造作之能,于“业”与“道”,悉皆 心造;心以根为触觉,以意为传递,以思考为枢机,以烦虑为状态,以作意为分别, 藉无始所作之业力而现习气;也可以说“心态”的组合,集五根、六识、七识、八 识之能,而完成“种子生现行,现行熏种子”的事业。如果能明此心之道理,方能 彻悟什么是“心即是佛”的法义。 其次是“任何人皆具佛性,但未排除戒定慧的修持”的问题;其实,佛陀所说 的“佛性”,并非仅限“人”,即一切有情众生,悉具此佛性;惟众生之类,无始以 来,因“贪”、因“嗔”、因“痴”而造作诸业,包括善与恶以及无记等因素,或者 说是成分,以至把原本清净庄严的佛性给掩盖了;就像是人类为欲与外缘发生冲 击,往往会掩盖了理智一般,而造下了无穷的后患,不得不自作自受,有着相通的道 理。也因此,佛陀之教,以戒定慧三无漏学的修持,指导信众去清净一切诸业,使得 诸业尽消,佛性得显,这便是学佛而能成佛的谛义;禅宗乃是佛法中的一环,自然也 是修持成佛之法;再说,戒为不犯,定为不乱,慧为不痴,原就是针对着“贪、嗔、 痴”的无上理法;故佛法中说“三学对三毒”,亦即是“应病予药”的方法;阁下, 你说,可能因“皆具佛性”的任何人(住世为人,已是业报。)而舍弃“戒定慧的修 持”,永远轮回于三界内,六道中么?! 依你所说“后来禅门高僧,发为‘逢佛杀佛,逢祖杀祖’的惊人之说”,似乎我 六祖“不谙禅法”,以“顿然彻悟”的思想,造成“根性稍差,将狂惑失守,走火入 魔,害人不浅”的后果;阁下的疑惑,由衷的认定,然后“愿禅师有以教我”这种方 式,当真是伶俐的访问者,颇具“先给几个耳光,后给一颗糖”的“报导传播”之 风,的确令人折服!如果不是阁下来个“请依坛经介绍释疑,无需老衲再为饶舌”的 伏笔,老衲可就为你之说,得唠叨没完,饶舌不已!
三、突出的悟性和成就 你说:慧能俗姓卢,岭南南海人,生于唐太宗贞观十二年(公元六三八年),圆寂 于唐玄宗开元元年(公元七一三年)。未曾读书,不识文字。早年丧父,卖柴养母,年 二十四,听人念《金刚经),顿悟禅机,至黄梅见五祖弘忍,要求作佛,弘忍觉得这 个灰头土脸的矮小南方人,特具慧根,授予衣钵,命其南返弘扬顿教。 从你写(说)的这段文字来看,你很有“造成事实”的编撰才能,拜读之余,会使 人有不得不信的感觉!然而,既然与我有超时间的“一面之缘”,则不应该有的错误, 我也不得不加以纠正;因此,我仍以《坛经》中所载,摘录详情,以资正听:
惠能严父,本贯范阳,左降流于岭南,作新州百姓,此身不幸,父又早亡,老母 孤遗,移来南海,艰辛贫乏,于市卖柴;时有一客买柴,使令送至客店,客收去。惠 能得钱,却出门外,见一客诵经;惠能一闻经语,心即开悟,遂问客诵何经?客曰:金 刚经 ……(略)。便至黄梅,礼拜五祖,祖问曰:汝何方人?欲求何物?惠能对曰:弟子 是岭南新州百姓,远来礼师,惟求作佛,不求余物。祖言:汝是岭南人,又是猫獠, 若为堪作佛?惠能曰:人虽有南北,佛性本无南北,猫獠身与和尚不同,佛性有何差 别!五祖更欲与语,且见徒众,总在左右,乃令随众作务,惠能曰:惠能启和尚,弟 子自心常生智慧,不离自性,即是福田,未审和尚教作何务?祖云:这猫獠根性大利, 汝更勿言,着槽厂去……(略)。——《坛经·行由品第一》。 大师名惠能,父卢氏,讳行蹈,母李氏,诞师于唐贞观十二年戊戌岁二月八日子 时,时毫光腾空,异香满室,黎明,有二异僧造谒,谓师之父曰,夜来生儿,专为安 名,可上惠下能也!父曰:何名惠能?僧曰:惠者,以法惠施众生;能作佛事。言毕而 出,不知所之。师不饮乳,夜遇神人,灌以甘露;既长,年二十有四,闻经悟道,往 黄梅,求印可,五祖器之,付衣法,令嗣祖位。(略)——《全唐文·九一五》。 摘录了这两段文字,我想所谓的“编撰”错误,应该很容易用来说明;在此不想作 太多的论述,个中是非,但愿认真参究。 你说:凡是具有怀疑精神的学者,对《坛经》所载慧能事迹,多不予置信。我认 为其中难免有若干神话,但慧能的承受衣钵与其突出的智慧,应属真实。因神会与北 宗争正统的最大证据是衣钵,若非确受承传,无法与声势赫奕的普寂徒众竞争。而慧 能最犀利的机锋,是从对方观点的反面,翻进一层,以虚破实,以实破虚,以有破 无,以无破有。这就是“随方解缚”,利用对方原意所触发的无上妙义,去破解对方。 无须博学审问,只要具有天赋的智慧,即可达到此一境界。类似的天才,现在的大众 传播媒介,时有采访报导,以今度古,我们无法否定慧能在书本文字以外的特殊智 慧。而且,由于他不读书不识字,不受前人观念局限,他的智慧乃如天马行空,毫无 挂碍。他初见弘忍的对答,压倒神秀的偈语,以及在广州法性寺谈幡动风动,皆是如 此。 阁下的确不愧是位“怀疑精神的学者”,把我惠能的事迹,“多不予置信”,却 强调“承受衣钵”的事件,用来“与北宗争正统的最大证据”;复以“最犀利的机 锋”而达“随方解缚”的手段,好像我惠能的一部<坛经),只是大众传播界所采访报 导的“类似的天才”;换句话说,我惠能只是个“不读书不识字”的天才成年人,凭 着“正反合”的强辩与狡黠的伎俩,称雄于大唐盛世之时,似乎扼煞了大唐、两宋、 以至今时中外的真才实学者!“哈!”我惠能可真是“空前绝后”的特殊人物,凭 五祖所传的衣钵,帮助神会“与声势赫奕的普寂徒众竞争”而建立了惠能成为“六 祖”的地位,以“只要具有天赋的智慧”而横扫大唐,影响所及,居然能延续至现 今的太空世纪,甚至无限的将来,可真称得上“妙”透了的! 这就是你熟解禅宗,熟稔惠能的道德和修养么?当然,到此地步,你一定会说 “先别急,后面还大有文章”!是的,正因为这样,我惠能并不急着“随方解 缚”,且循阁下之鸿文慢慢地探讨真相,以便陈述你的谬误。 你说:弘忍是道信的弟子……(略),自达摩至道信,皆以楞伽经为主,弘忍加 以改变,劝僧俗但诵金刚经,即自见性,直了成佛。 你可知道?弘忍传神秀以《楞伽经》,传惠能以《金刚经》;并未“劝僧俗但 诵金刚经,即自见性,直了成佛。”何况于经典的受持读诵,根本不可能“即自见 性,直了成佛”!你怎能派定“弘忍加以改变”!再说,禅宗微妙法门,从来是“不 立文字,教外别传”的“正法眼藏”,五祖弘忍大师,以般若经而证“实相无相”, 又有什么不对;就算是你的文义所指,既然上承衣钵,为何不以楞伽为法的看法, 弘忍并未弃之不顾,受之不传,南能北秀,渐修顿悟,于教于禅,因人而度,于现代 科学的“究破观”而言,应该是最适宜潮流的!更何况,禅那之法在中国,早已不是 以衣钵为代表,它是在于族性与国情的适应之下,禅那之法是中国大乘佛教的特色, 根本不同于达摩时代的“四行二人”,偏向唯识思想的产物哩!肯定地说,弘忍告诫 惠能:“衣为争端,止汝勿传”,早已看清了“若传此衣,命(法之慧命)如悬丝” 的厉害。即以我惠能来说,我于临命付嘱中亦曾提示:“今为汝等说法,不付其衣, 盖为汝等,信根淳熟,决定无疑。”我上承五祖之教,深信“此宗本无诤,诤即失 道意,执逆诤法门,自性人生死”的道理;因而,将我所悟“一切万法,不离自 性”的心得,以之为中国的禅那之法,作“肯定性”的法要,告诫学禅行者,“无 上菩提,须得言下识自本性”。确知“于一切时中,念念自见,万法无滞,一真一 切真,万境自如如”。故而立“无念为宗,无相为体,无住为本”。这一连串的 道理与方法,实在找不出如你所说的问题。 如果,你认定《坛经》中有所说法,依般若品中的文字:“善知识,若欲入甚 深法界及般若三昧者,须修般若行,持诵金刚般若经,即得见性。”就证实了弘忍 大师,或者是我惠能均有“劝僧俗但诵金刚经,即自见性,直了成佛”的话;那么 你对佛法中的法界,般若三昧,以及禅那中的明心见性,直了成佛等法谛,其佛法 的知识领域,的确!是太贫乏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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