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人生在世,虽是七尺之躯、渺然一身,但却欲望无穷、心比天高。人,作为一个具有血肉之躯并又充满七情六欲的人,他既想胸有学富五车的才识,具备纵横捭阖的辩才,然后气宇轩昂地进入朝廷,口吐莲花、巧舌如簧,从君王那里谋得相位高官,随即高车驷马衣锦归乡,光宗耀祖煊赫一世;或者又想囤积奇货、经商谋利,不消数年,即可腰缠万贯、富甲天下;甚至还想追求“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的煌煌大业,使一己名声昭如日月,并将千秋万代地流传下去。 诸如此类的人生欲望如夏日之蚊,嗡嗡营营联翩而来,一日之中除却吃饭睡眠,无有一刻能够稍稍停息。然而当山洪暴发,黄河决口,大水夹着浪涛蜂拥而来,淹得大地一片汪洋,而你抱着一枝略略露出水面的树梢向四处睁望呼救的时候;当寒冬腊月大雪弥漫,你在白茫茫的森林中摸索了三天三夜仍找不到一条归路,并且又饿得头昏腿软的时候;当你心旷神怡在山峰上观赏风景,却不小心一脚踏空,从上面滑落下去,恰好拦腰挂在悬崖峭壁的一棵千年老树上,而面临足下万丈深渊的时候——换言之,当你处在人世间千奇百怪的种种险境之中面对生死存亡千钧一发的时候,此时此际,尘世间的声色繁华功名利禄皆可一脚踢开,置之度外,唯独生死一念,不能淡然置之,求生之欲高于一切。 如此看来,真是悠悠万事,死生为大呵!但是人生在世总有一死,如何了却生死,如何勘破生死大关,实在是人生的一件大事。对于这件大事,我思考参悟了几十年,终于得出一些结论。 下面先讲一个故事: 古时候,有四位奇人,大抵都是些与世无 争的隐者,名叫子祀、子舆、子犁、子来。一日,他们四个人凑在一起纵论古今、谈道说玄。子祀说:“当今世上,谁能以空无为脑袋,以生命为脊背,以死亡为臀股,谁能通晓生死存亡原来是一体的道理的人,那么,咱们就跟他交朋友。”说完之后,四人相互瞧瞧,哈哈大笑。四个灵魂仿佛水乳交融,一点隔阂也没有。 可过了没多久,子舆突然生了病。子祀闻讯就赶紧跑去探望。一见子舆,子祀几乎吓了一跳。原来数日不见,子舆一下子衰老了不少,他的背弯成一个驼峰,他的脸垂在肚脐底下,肩膀高过头顶,颈后发髻朝天。总之,子舆似乎变成了一个猥琐卑陋的丑八怪。看见子祀这位不速之客,子舆就笑着说:“啊,老朋友,你看造物者真是伟大啊,没有几天就把我变成这个模样。”说完,他摇摇晃晃但却神情安祥地走到门外的井边,带着一种观赏的心情照了照自己的形体尊容,放声说:“哈哈,造物者的手艺真不赖呀!一下子竟把鄙人弄成这副德性,真伟大啊!” 子祀的手在他的驼背上抚摸了两下,问道: “老兄如今是否嫌恶自己这副尊容?” 子舆摇了摇头,大不以为然地说: “真是从何谈起,老弟,我为什么要嫌恶自己这副尊容呢?不是讲‘道法自然’吗?我的模样虽然奇形怪状一点,但却是造化把他变成这样的,我何必戚戚于心呢?退一万步说,造物者假使把我的左臂变成一个鸡,我就用它来啼唱报晓;假使把我的右臂变成一些铁弹,我就用它去打个斑鸠烤了吃;假使把我的尻骨变成车轱辘,把我的精神变成大灰马,我就驾着它们四处逛逛,还需要什么其它的车马呢? “再说人的得生,乃是恰逢其时;人的死去,乃是顺应变化。能够安心适时而顺应变化的人,喜怒哀乐的情绪就不会侵入到心中,这就是古来所说的解除束缚。那些不能自求解脱的人,是因为被外物束缚住的。总之,人力难以抗衡造物的变化,我为什么要嫌恶自己这副尊容呢?” 不久,子来也生病了,而且奄奄一息快要死了,他的妻子儿女围在床边一齐啼哭。子犁正巧赶来,对着这些泪光莹莹的啼哭者申斥道: “嘘,滚开,不要惊动正要顺应变化的人。”子犁倚着门对子来说:“伟哉伟哉,造化者!又要把你变成什么东西呢?又要把你送往哪里呢?你死之后,肉体腐烂,物质四散,将变成鼠肝呢,抑或变成虫臂呢?” 子来坦坦然答道:“儿子听命于父母,人受制于自然。大自然赋予我形体,让我活着使我勤劳,让我衰老使我清闲,让我死亡使我安息。因此,如果说它赋予我生是一种恩惠,那么它赐予我死亦是一种恩德。譬如现在有一个铁匠正在铸造金属器物,那块金属猛然从炉内跳了起来,说:‘一定要把我造成镆铘宝剑’。此块金属奇则奇矣,但大吃一惊的铁匠一定会认为这块金属有点邪门。就像咱们在宇宙生生不息的洪流中,偶然成了一个人,就拚命喊着:‘我是人,我是人’。那么造物者亦必定会认为这是邪门的人。现在咱们就把天地看成大熔炉,把造化当成大铁匠,然后生生死死,随物赋形,何往而不可呢?” 子来说完,就酣然睡去,一会儿,又恬然醒来。 这四位高人对于生死的态度,真是旷达得很,他们的看法说出了我的部分观点,但却未尽我的底蕴。我夫子的整套生死观,是我夫子哲学的最高核心,是不传之秘,这里姑且抖 开一下我夫子思想的八宝箱,让你们也饱饱眼福。 譬如说,我夫子这样一个“独与天地精神往来’’的不世之才,一死之后,岂不可惜!虽然,物质是不灭的,即“万物皆出于几,皆人于几”。但重要的是我夫子死后是否依然故我,即我夫子死后所遗留下来的各种物质,是否在宇宙间生生不息的变化中不偏不倚地依然聚合在一起,重新塑造一个原先的庄子。这,大抵是不可能的。然则我夫子一死之后,虽然不会无声无息、荡然无存,但我遗留下来的各种物质,在大自然的氤氲变化中,必然会掺入到其它万物的形成和诞生中去,或成虫臂,或成鼠肝。这样看来,物质固然不灭,但原先的那个“庄子”毕竟死了,毕竟四分五裂,永不再生了。 然而且慢,——这仅仅是我年青时代不成熟的生死哲学。之后,经过五十年上天人地般的玄思冥想,我为自己找到了一条不朽永恒的生路。 我夫子不是讲过“知天地之为梯米也,知毫末之为丘山也”吗?不是讲过“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而大山为小”吗?我认为:宇宙之间,大至天地,小至秋毫,可以分成无穷个层次。天地虽大,与浩邈的宇宙相比,不啻沧海一粟。秋毫虽小,但它的内囊,亦是一个万物具备的小乾坤、小世界。换言之,一颗沙粒就是一个五光十色的大干世界,而一个宇宙亦仅仅是一个黄白相混的小鸡蛋。准此而言,我夫子六尺之躯亦可看成一个大宇宙。一死之后,肉体腐烂,物质四散,如同大宇宙分崩瓦解,分散成无数个小宇宙,每一个小宇宙的核心都隐藏着我夫子的真我,随后轻轻灵灵、飞飞扬扬地散落在宇宙间,随物赋形,或成虫臂,或成鼠肝,或成帝王,或成庶民。这样,久而久之,我夫子上天人地,无处不在,人类走兽、 花草鱼虫、山川河流、风霜雨雪,自然界的一切都打上了我庄子的物质烙印。一言蔽之,天地万物是我庄子,我庄子也就是天地万物,这不就是真正的“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合一”吗?那么,你们干吗还看不破生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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