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庄子授课的第三种方式,是讲一点人物掌故。如果说“寓言小品”是一种文学艺术,那么“人物掌故”就是一种历史知识,加上最初的“人生哲学”,庄子授课的内容亦可说是文史哲俱备,洋洋乎大观了。 然而庄子毕竟是一位哲学家,故无论是讲文学、论历史,众弟子从中都能感受到一种浓郁的哲学氛围。 老子与孔子 老子,据说是南方的大圣人,生活在楚国。老子,姓李,名耳,字伯阳;或名重耳,号老聃。老子在世一百余年,何以屡改名字,称号不一?据上古九宫八卦经云:人生在世各有灾厄,届时若巧易姓名,腾挪闪烁,以随天地阴阳二气变化,则可以禳除灾殃而延年益寿。 或云:老子来头不小,伏羲时为郁华子,神农时为九灵子,祝融时为广寿子,黄帝时为广成子,颛顼时为亦精子,帝喾时为禄图子,尧时为务成子,舜时为尹寿子,夏禹时为真行子,殷汤时为锡则子,文王时为文邑先生。总之,为历代帝王师。如此看来,老子似是千年不老万年不死的活神仙。 孔子,据说是北方的圣人,居住在鲁国。孔子精通六艺、学识渊博,生平志向是以周公之道治国平天下,故几十年来,他是席不暇暖,栖栖惶惶地周游列国游说君王,希望能一展怀抱。但不胜遗憾的是:孔子是屡遭白眼八方碰壁,弄得来是郁郁寡欢闲居在家。 这一年孔子是五十一岁,他若有所思似有所悟,一听说南方有个老子大圣人,便决计去拜访求教一番。一路上风餐露宿,花费了若干时日,孔子终于来到了老子府上。 老子的客厅,除了墙上挂了个大葫芦之外,空荡荡的家徒四壁,深得主人清静无为之真谛。孔子见客厅中央坐着白发广额的老翁,料是主人,就深深作了个揖。 “老先生贵体可安?孔丘拜见老先生。” 老子双手一拢,算是回礼,说: “听说,足下是北方之贤者也,太抵早已得道了吧?” 孔子又作一揖,说: “未也,未也。孔丘穷途末路,尚未得道,故向老先生求教来了。” 老子眯缝着眼,问: “那么,足下以前是如何追求道的呢?”孔子比划着说: “我以前从政治制度方面去追求,历五年而未得道也。” “那么,这以后又如何追求道的呢?” “我接着从阴阳变化方面去追求,历十二年而未得道也。” 老子睁开双目,莞尔一笑,说: “说得也是。这道,倘可以奉献,人臣没有不奉献给君主的;这道,倘可以进贡,人子没有不进贡给父母的;这道,倘可以透露,人们没有不透露给兄弟的;这道,倘可以传授,人们没有不传授给子孙的。然而这是不可能的。原因很简单:人们心中没有灵气颖悟则道不停留,人们向外不能举一反三则道不通行。这样看来,足下倘未得道,亦非奇事而不可思议也。” 老子顿了顿,又说:“天底下追求财富的人,不会让人利禄;追求显耀的人,不会让人名誉;贪图迷恋权势的人,不会授人以权柄。统治者掌握了权势,却常常疑神疑鬼,恐怕 别人会暗害他,故一日权势在手,—日惊恐万状;一旦失去权势,却又悲伤不已,因为回想往日炙手可热,何等荣耀,而今世态炎凉,不胜凄怆冷落了。这一类人,动辄受惊生悲,心中未尝一日有所清静,真可说是天生的刑戮之民啊!” 说完,老于双目一闭,算是送客。隔了半年,孔子又来拜谒老子。见面作揖之后,就抢先谈了一番自己最擅长的仁义学说。 老子大智若愚地听了半晌,终于开口说: “阔别多日,足下进步不大。簸糠扬人眼睛,天地四方看起来就颠倒了;蚊虻叮咬皮肤,通宵达旦就会不得安眠。而天下的祸害,没有比仁义之说骚扰人心更大的了。回想上古赫胥氏时代,无庆贺之利,无刑罚之威,无有欺诈暴虐,无有爱憎畏忌。老百姓鼓腹而游,含哺而熙,日出而耕,日入而休,一片恬淡纯朴太平安宁之世,何须讲什么仁义之说呢? “然而昊天不吊,百姓不幸,不知怎么的出现了三皇五帝,自作聪明,以权术智诈治理天下。殊不知‘出乎尔者反乎尔’,上以智诈对下,下亦以奸猾对上,上行下效,尔虞吾诈,把个原先好端端的清明世界搅得不可收拾,于是乎‘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急急忙忙提倡仁义之说,企图感化百姓,恢复原先纯朴世风。 然而己身不正,焉能正人?治人者心口不一,越提倡仁义之说,被治者越刁猾奸诈。这样看来,仁义之说岂非祸乱之源吗?“足下想使天下归于纯朴,大可道法自然,无为而治,何必喋喋不休去倡导仁义,真像敲着大鼓去追寻逃亡的奴仆,难道能成功吗?白鹤无须天天洗才白,乌鸦不必天天染才黑。黑白的本质,不值得论辩。泉水干涸了,鱼儿在烂泥地里扑腾翻滚,才晓得以湿气互相嘘吸,以口沫互相湿润,与其如此倒不如在水波滔滔的江河里彼此相忘的好!” 孔子听罢老子这一番训示,瘟头瘟脑地赶回家,几乎静默三日而不发一言。众弟子甚感诧异,于是问道:“夫子这次见了老聃,有什么规谏呢?” 孔子白了白眼睛,喘了口气,说: “神龙见首不见尾,我这次似乎见到了龙,它收拢来像一团光,散开来似一片彩,乘着云气纵横四海,光怪陆离,变幻莫测;我见到老子如同见到了龙,我瞠目结舌不知所措,还能有什么规谏呢?” 约摸又过了半年,孔子又来拜谒老子。由于熟门熟路,无须他人通报,孔子径自走进客厅,向老子深深作了一揖,说:“今日要向老先生讨教一个问题:我孔丘研究《诗》《书》、《礼》、《乐》、《易》、《春秋》等六经,已有几十年了。自以为熟知其中三昧,就跑去游说七十二位君主,发挥前辈圣王的大道,阐扬周、召两公的业绩。然而所遇君主,皆‘王顾左右而言他’,没有一人愿采纳鄙人的主张。呜呼,大道之行难矣哉!究竟是这些君主冥顽不灵难以说动呢?或者还是大道本身难以阐明呢?” 老子摇了摇头,慢慢地说:“足下还是幸运的,幸好你没遇到治世的君主,就是遇到了,又怎么样呢?通常所说的六经,只是先王陈旧的足迹,哪里是足迹的根源呢?你讲得气乏力疲的那套东西,就是陈旧的足迹。足迹,仅仅是鞋子所践踏出来的痕迹,难道就可 误认足迹为鞋子本身吗?一对白鹅,雌雄相互瞧着,眸子不动而可生育;两个虫儿,雄的在上方叫,雌的在下方应,就可生育;有种名叫‘类’的动物,一身兼具雌雄两性,故无须找对象,自身即可生育。呜呼,性不可易,命不可改,时不可止,道不可塞。倘如得了道,随你怎样,皆挥洒自如,无往而不利;倘如失了道,随你如何战战兢兢,谨小慎微,皆动辄得咎,无往而不倒霉了。”老子中间这一段话讲得云天雾地,令人摸不着头脑。孔子回去之后,发狠闭门三月而足不出户,苦苦思量了一番。三月之后,孔子去见老子,说:“鄙人总算搞明白了。乌鸦喜鹊孵化而生,鱼儿吐着泡儿濡沫而生,蜂儿是莫明其妙而化生;弟弟出生了,哥哥失去独自享受的爱而啼哭。鄙人庸俗不堪,很久很久未能与造化为友,不与造化一起变化,怎么又能去感化人呢?”老子两颗莹莹发绿的方瞳在长长的白眉底下转了一转,说: “妙哉!足下既悟及此理,亦可说是开始 得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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