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有一天，列御寇打点了一下行装，准备去齐国。吃罢早餐，他精神抖擞地上道了。才赶了几里路，远远地还没有到达齐国的境内，列御寇突然改变主意，也不知道为了什么缘故，他急急忙忙地扭头跑了回来。因为低垂着脑袋只顾一味走路，跑得太慌乱，所以半道上竟然撞在一个白发如雪的老翁的身上。幸亏老翁的脚劲还强，因此尽管给列御寇莫明其妙地撞了一下，撞得像不倒翁似地摇晃了两下，还是勉强平衡地站住了。
列御寇定神一看，啊呀，原来这白发老翁不是别人，正是整日谆谆教诲自己的先生伯昏瞀人，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学生撞了老先生，自家人全搅在一块了。
列御寇赶紧连连弯腰作揖，惶恐地说：“死罪、死罪。小子瞎了眼，可撞坏了先生?”
先生瞧了瞧弟子的神情，见他慌里慌张的，像是从战场上刚吃了败仗，丢盔弃甲逃回来一般，就奇怪地发问：“咦，你清晨忙忙碌碌了一阵子，不是要说上齐国去吗?怎么才一会儿，就莽里莽撞地跑回来了呢?”
“唉唉，我方才猛吃了一惊。”列御寇昏头昏脑，有点答非所问。伯昏瞀人也吃了一惊，急忙问道：“怎么，你碰见什么了?瞧!脸色都吓得发白了，撞见强盗了，还是碰见老虎了?”
“不，不，老虎、强盗，我倒也未必这样怕。”列御寇恰似醉后大醒一般，有气无力地说：“是这样的：今天天气很热，我早晨走了几里路，觉得嗓子眼渴了，就在一个小镇上停了下来想弄点水喝。不料这儿开着十爿水浆店，一见我来，即刻有五家店主如同熟人似地殷勤地拥上来，要先送我水浆喝。”
“这是好事嘛，那你吃惊什么呢?”伯昏瞀人更加奇怪了。“唉唉，我吃惊的正是这个呀!当时，水浆店前正蜂拥着许多人，有男的、女的、老的、少的，等着要买水浆。可说是生意兴隆、应接不暇。但是我一进镇，几家店主像见了神明似的，老远就拥上来，把水浆敬给我喝。我和店主素昧平生，从不相识，为什么他们会对我这样呢?我想了想觉得：像我们这一流学道之士，因为肚子里装了些学问文章，平时不知不觉之间就会晃里晃荡地涌上脸来，且不说常常自命不凡、目空一切，就是走起路来，往往也是昂首阔步、头扬天外，外
表上总是非常矜持，眉宇之间总要露出一股庄严之气，显得与众不同、鹤立鸡群，使得那些市廛乡村的老百姓见了总有些害怕、恐惧，感到‘与其怠慢不如恭敬’，于是趋炎附势地拥了过来。
“我自己呢，内囊里也有这毛病，所以神采飞扬、高视阔步地走到镇上时，浆店主人一见之下，惊心动魄，匆忙间先抛下门前许多在烈日炎炎下等候多时想要买浆喝的老人，先冲上前来奉承我。这，他们自然也比较差劲些，因为‘拍马急于敬老’了。不过，这一切都是我自己造成的，能怪谁呢?我恐怕照此下去会惹出乱子呢。”列御寇滔滔不绝地说完这番话，头上已是满脸大汗了，不知是热的缘故呢，还是怕的原因。
“出乱子?这会出什么乱子?”伯昏瞀人越发搞不清楚了，他觉得他的弟子今天出外一次像是遭了梦魇丢了魂，所以语无伦次说怪话，看情形最好给他扬幡招一下魂才好哩。列御寇用手在淌满汗珠的额头上抹了一把，随后朝后一洒，真是挥汗如雨呀，地上一棵小草，原先干瘪瘪的死样活气，如今刹那间叨光了这阵“及时雨”，也竟然水晶晶地神气起来了。
列御寇擦汗之后喘了口气，向伯昏瞀人解释道：“先生，您替我想想：那卖浆之家只不过是小本经营，没多大的钱财，他们将本求利是极其微薄的，因而在世上所起的作用是不足道的。可就是这些无足轻重的俗人，一见我的神采，他们就要三脚两步赶过来巴结我、奉承我；那么，不言而喻，倘如那些万乘之国的国主见了我的风度，不就要死乞白赖地硬拖住我做官吗?一做官，我就脱身不开，日夜为他的国家效劳，我的清明的智慧就将消耗在他的无穷无尽的国事之中。况且，国主求贤的时候，一定是屈身俯就，彬彬有礼，但一旦颁给我官职之后，则循名责实，铁面无情，国主将要严格地考查我的政绩了。因为政令如山，一丝也疏忽不得呀!当然，文治武力、出将人相，我未必不会干他个几下子，但我的宗旨是明哲保身、与世无争，想做一个闲云野鹤的隐士，不愿意绑在一些官事身上。所以，当我发现一些别人崇仰、巴结我的苗子时，我仔细想想，不禁毛骨悚然，感到大吃一惊了。所以当时我连水浆都顾不上喝，就没命地逃了回来。”
听完这话，伯昏瞀人哈哈大笑，用手点了点自己学生的脑袋说：“好的。这样看来，你是小处糊涂，大处精明。不错，一个人能够深深地明白自己的短处，那么这就是一个人的可贵的长处了。不过，你今后是得好好地改一改，应该韬光晦耀，不必锋芒毕露。有时候，大智是若愚的，而大愚呢，反倒像智了。这就叫做‘聪明反被聪明误’。一个人有本领，不必尽堆在脸上，可以默默地藏在肚里。常言说：‘胸有城府’。就是这么个意思。你想想，咱们每一个人充其量能有多少可以发挥的精神?是不多的!倘如一个人把他有限的精神光使用在风度举止上，平日里总是矫揉造作、装腔作势，那么用不了多久，他的内囊一定会空虚起来，变得外表锦绣腹内草莽了。人一旦到了这种地步，可说是无聊得很了。再说，你不是一意要做个无牵无挂的隐士吗?那么更得改一改，要‘大巧若拙呢。”
“是的、是的，先生的话深刻极了。老子说：‘和其光，同其尘。’意思是说要遮蔽自己的光芒，把自己和尘世的老百姓混同起来，千万不要露头角。先生，这话是不是这样讲呢?”列御寇这时又露了点小聪明，好像在向他先生显示：你瞧瞧，我的脑袋怪机灵的。你讲得妙，我也领会得快!
“不错，话是不错的。不过，世上的事大抵是说说容易做起来烦难，所以主要的是在行’而不在‘言’。好了、好了，站着说了半日，我的腿脖子都发酸了，加上刚才给你猛地一撞，我的胸口现在还闷得厉害呢。走吧，咱们回家去再唠叨吧。”说毕，列御寇搀着伯昏瞀人一摇一晃地往回走了。夏日的太阳是很旺的，他俩在身后所抛下的两个影子慢慢地蠕动着，看上去歪歪扭扭，又长又细，是很滑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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