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有一年夏天，庄子独自一人出外游玩。半道上，他经过一个名叫雕陵的园子，望见里面长满了一棵棵茂盛的栗子树，浓荫蔽日，倒也凉快。而园外呢，却是炎阳如火，大地冒烟。庄子这时真是走得又累又热，脊梁上的汗珠成串地冒了出来且不说，连两个鼻孔也似老牛一般扑哧扑哧冒热气。原先走着走着，几乎还能抵挡一阵支撑住，现在一下子瞅见树荫儿，两个膝盖不禁软了下来。他想：近水楼台先得月，干脆我就在这园子的篱笆边叨光点树荫歇歇腿，乘乘凉。咳，人生辛苦，该凉快点就凉快点，反正我也不忙着赶路去替人家救火看病。
正想着，还来不及双腿一盘坐了下来。突然，看见一只形状古怪的大鹊子从南方铺天盖地地飞来。这鹊的翅膀足有七尺之宽，眼睛也又大又圆，足有一寸之方，可谓庞然大物了。不过，这鹊大则大矣，然而飞得很鲁莽，哗啦一下从庄子的脑门上擦过，飞进园内，停在一棵栗子树上。大概它也飞得热了，想站在树上凉快凉快，所以也就“慌不择路”，匆匆忙忙了。
庄子给这鹊猛然间擦了一下，几乎吓了一跳，心里很恼火，嘴里就自言自语地嘀咕道：
“这算什么鸟?翅膀这么大，飞得却不快；眼睛也不小，竟然撞着人。真是有眼无珠，莽撞的呆鸟!”
说着，庄子灵机一动，也顾不得热了，撩起衣服，蹑手蹑脚地走进园去，拿出把弹弓，细细的瞄了瞄，瞅准目标，想把这呆鸟弹下来。
就在这欲射不射的当口，突然，庄子在这棵树上瞥见了一幅奇妙的情景：一个方头大脑的蝉儿，正伏在一根洒满树荫的枝头上傻气可掬地呜叫，因为那儿影影绰绰的，晒不着火辣辣的阳光，很是清凉，真可说是树上一块“避暑胜地”了。所以这蝉儿也不怕暴露身子，呆在那儿独家争鸣，叫得正欢畅呢。不料，附近凑巧蹲着一只碧湛湛的螳螂，它虎视眈眈的，正旁顾四瞧，一听这叫声，知是蝉儿，因此借着一片树叶的掩护，张牙舞爪地扑杀过来。它并不是把对方撵出这块好地盘就算了，它是要“必得食肉而后快”哩。
这时节，螳螂只知道蝉儿的肉美美的，只图口福，利令智昏地哪儿顾得上近旁还有什么东西窥视着自己呢。再说那只鹊儿，停在树上休息了一会，正想找点东西充饥，才一溜眼就瞧见那只蠢蠢欲动的螳螂，于是伸长嘴巴要去啄它，一边也顾不得周围是否有人要捕自己了。
庄子躲在旁边，把这一番景象统统摄人眼帘之中，看得很真切，不禁有些毛骨悚然地说道：“啊，螳螂捕蝉，鹊子在后。这样看来，世上的东西，彼此常常给对方带来麻烦和危险，而互相造成危险的东西往往又有互相利用的一面。见利忘危，我可不能不知不觉地陷入这种境地之中去呵!”
说罢，庄子扔掉弹弓，转身就走了。没料到刚走几步，后面就有人追上来叫住他。原来是一个掌管园子的人，刚才见庄子鬼鬼祟祟地东张西望，就以为他躲在园内要偷东西，正准备去找根棍子来揍他，现在见庄子突然一下子要走了，所以就急忙跑过来责问他。
庄子一楞，感到很奇怪。问清缘故，也就把方才的情景一五一十地叙说了一遍。管园的人一听，哈哈大笑，便放庄子走了。
庄子出了园门，想想这事，心里疙疙瘩瘩的，觉得很是懊恼，所以一边也断然失去了原先兴致勃勃的游兴，垂头丧气地折道回家去了。回到家里，庄子如同生了一场大病似的，整天像庙里的泥菩萨一般呆呆地坐着，看上去一动不动，似乎在打瞌睡，又似乎在沉思。就这样，庄子足足有三个多月足不出产了。他的弟子蔺且见了很是奇怪，问庄子道：“夫子，您近来已有很长时期没出门了，而且看来总有点悒悒不乐，这是什么缘故呢?”
庄子把先前在栗园里碰见的事情给弟子讲了一下，然后感叹地说：“哎，人真苦于不知呵。平日闲时说说‘知人者智，自知者明’的话，是较容易的，但一遇利和益，便往往会什么也不顾，得意忘形，忘乎所以了。栗园的情景，倘如在人世间推衍开来，我夫子还不眼巴巴地似螳螂一样给人叼了去，遭了暗算，不就完了吗?
“你看，夫子我自己已有了堂堂六尺之躯竟然不爱惜，存了非分之想倒要去弹那鹊子，可说是见鹊忘身了。只贪有利的一面，忘了危险的一方，这，如同是只知道浊水里有鱼可以混水摸一下而忘记了清水反可以整整容，益处更多。况且老聃先师以前不是说过这话吗?‘到一个地方，应该遵守一个地方的法令’。而今我一游栗园就忘掉了这话，并且也忘掉了自己的身子。那时节，鹊子撞了我一下，恼火之中，我走进园去一心弹雀，完全忘记了‘入境犯禁’的道理，所以怪不得那管园子的人一见之下便要以为我偷东西了。这真是一种无端而来的耻辱，虽是枉自飞临，不过也是事出有因呵!近来，我所以不出门，是想闭门思过，痛自反省呀!”
蔺且听了这席话，心里怅怅然很有触动，暗想：我们的夫子真了不起。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他都不漏过，能防微杜渐、小处见大。这样的道德风貌，可以说是遍历天下、无往不胜的了。真所谓是“以其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