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有一次,庄子的亲属死了,他去送葬。半道上看见一只大坟墩,坟前高高地耸起一块大墓碑,上面镌刻着这样几个大字:梁国故相惠施之墓。坟上青草萋萋、群鸹筑窝,而旁边的小白杨也快有胳膊那么粗细了。随着送葬的人群行进在夕阳古道之中,周围弥漫着一片呜呜咽咽的气氛,所以庄子本来也没有什么好心绪,如今猛然间见到好友的坟墓,不禁触景生情,渐渐地有点悲伤起来。他的弟子见了觉得很是奇怪,就问道:“夫子平日里旷达超脱、潇洒不拘,不是开通得很吗?不是认为死便是生、生便是死吗?在您夫子煌煌的大作《齐物论》里不是还说过:‘我怎么能知道死去的人不后悔他当初的求生呢。’夫子的意思无非就是:活人也不定比死人快乐,死了也不比活着糟糕。现在偶然瞥见了坟堆,怎么倒一下子悲哀起来了呢?” 庄子缓缓摇了摇头,感伤地说道:“这等滋味不是你们后生小子所能知道的。我先说个掌故,你们琢磨一下,就可悟觉其中的道理了。“相传楚国的都城有个泥匠,手艺高超,干活的时候,常常穿着高领大袖的衣服,飘飘然地仰面涂墙而能够使衣服一点不弄脏,真所谓是‘出乎污泥而不染’,想一想,这样妙的技艺一般人能行吗? “有一天,泥匠在涂墙,他干得正欢,生龙活虎般地刷刷刷,瞧他的气派,仿佛是一位大笔淋漓的画师,一刹那间就涂好了一面墙。不料在涂墙角的时候,因用力过猛,一点泥浆飞溅开来,不偏不倚,恰巧落在泥匠的鼻端上。泥匠觉得鼻上痒痒的,虽然眼睛看不真切,但肚里明白鼻尖上是叨光一点泥浆了。然而手里拿着泥铲抹子,又不能去擦,而且手上也很脏,可是不擦么,鼻上又痒得难受肉麻,怎么办呢?泥匠好为难,正踌躇着,突然他瞧见一位石匠在那边弯腰干活,就灵机一动,高声叫道: “石匠老弟,你快过来,帮个忙!’ “嗳,石匠连手中的斧子都顾不上放下,就奔了过来,什么事呀?” “喏,鼻子上沾了点泥,请你替我擦一下,劳驾劳驾。” “石匠仔细一看,果然,泥匠的鼻上溅了点泥浆,不过又小又薄,顶多像苍蝇翅膀那样大,而且已经快干了,牢牢地粘在鼻尖上,假如要擦的话,干巴巴的一下子或许还擦不干净。 “石匠想了想,说:‘干脆,我用斧子替你劈去这泥点罢!’ “你瞧着办吧!。泥匠听了,一点也不慌。他知道石匠的手段出神人化、精妙绝伦。拜托了他,那是极放心的,所以爽爽快快地答道。 “当时,泥匠闭着眼睛,垂着双手,站在那里纹丝不动,好像是在悠悠然闭目养神,小睡一下。石匠抡起石斧胸有成竹地挥舞起来,呼呼生风,然后又掂掇了一下距离,摆了个百步穿杨’的架式,瞅准目标,嚓地一下,一斧劈去,正好把泥匠鼻上的一点泥巴统统削去,削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而泥匠呢,那时不仅面不改色,连哆嗦都没打一下。他的鼻尖上除了热得冒出颗汗珠外,皮都没擦破一点。 “四周看热闹的人已围了一大群,大家瞧得毛骨悚然,伸出长长的舌头像痉挛抽筋一般,竟然吃惊得麻麻木木缩不进去。 “泥匠笑着向大家解释:‘舞斧削物,是我石匠老弟的绝技。不过,这还不算稀罕。有一次,我鼻上顶了颗黄豆,他一斧劈来,只削去一层薄薄的黄豆皮,连一点豆肉都没沾去,妙不妙?所以今天鼻尖上削泥,只是他的一件粗糙活儿,马马虎虎的,实在算不得什么。 “后来,这个消息不翼而飞,四下里传了开来,一直传到宋国的宫廷里。当时,宋元王听了也非常惊讶,心想,世上竟然还有这样的妙技,百闻不如一见,能亲眼瞧瞧多好。于是宋元王赶紧派了个使者去找石匠,要把他召进宫来。 “然而石匠似乎隐居了,害得使者东奔西走找了好久,最后终于才找着了。用车装着,把他送进宫去。宋元王见了,像得了件活宝,很是高兴,就问道: “‘听说你鼻上削泥的斧子功夫妙得了不得,现在是否可以当场为寡人表演一下吗?’ “石匠一听,脸上即刻涌出一片悲哀的神色,就像明朗的月亮突然蒙上了一片乌云,他低着头,讷讷地答道:“唔、唔,可以的。小臣确会耍弄一二下斧子。但是,可惜的是我的好朋友泥匠大哥已死了,所以,当今世上再也没人能做我的对手。’ “那么,我随便找个人,鼻上沾点泥,让他来充当你的对手就难道不行吗?’宋元王有点奇怪地发问。 “石匠叹了口气,声音嗄哑地说:‘唉唉,这是不能代替的,一般的人胆气不壮,休说斧子,就是使根棍子罢,倘如迎面朝他劈去,他能硬着头皮死顶住吗?不要说躲闪,他就是心里一慌略略颤抖一下,也保管被我的斧子劈去鼻子。 “我的朋友泥匠可不同了。他挺直身子、凝神屏息,一动不动,形同木雕,真可说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虎豹窜在后而心不慌。这样,我舞斧劈去,才能毫厘不差,完全奏效。现在的人谁还有泥匠这样的风度气概呢?然而泥匠不幸死了,我很悲伤,很悲伤呵!为了永远怀念我的这样一位好友、伙伴、对手,我早已把斧子扔到东海里去,再也不耍弄了。”’ 庄子说到这里,似乎动了感情,眼圈微微泛红,仰脸长叹一声,用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悲哀凄婉的声调抑扬顿挫地说道: “当初,楚国的钟子期一死,伯牙为了报答知音,把琴摔碎在南山上。后来,楚国的泥匠死了,石匠悲伤之下把斧子扔进了东海。唉,我呢,呜呼,自从惠施老兄撒手一死,茫茫人间,再也找不着一个能与之辩论一番的对手了。啊,从此以后,天涯海角,苍山碧水,我去找谁呢?唉,知己如同不系之舟,英魂已在冥冥之中,我不说了,不说了,我只能闭口无言作哑巴了。” 弟子们听了,胸口憋得慌,大家面面相觑,也感到说不出一句话来,只得姑且一起陪庄老夫子暂时作哑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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