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庄子的妻子死了,惠施一听到这噩耗,就急忙赶去吊丧。他一边走一边在肚里思量:庄周平日虽然见识超人、心胸开阔,可这次妻子死了,不知他神态如何、感觉怎样。总之,是身临其事,滋味就很不好受喽。倘如他一味陶醉在死者灵前,捶胸顿足,作哀哀妇人哭丧状,那庄周也决非是个仙风道骨的铮铮豪杰,也仅仅是个凡胎肉眼的村夫俗子罢了。所谓“灵不灵、当场试”,这等时刻,是最能窥见一个人的真情的。不过——惠施这时搔了搔头皮,继续想道:庄周夫妇之间的感情平时是很好的,是极缱绻绸缪的。“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如今淑女长逝、君子独存,一下子生离死别、音容永隔,漫漫长夜,天上人间,能不悲伤吗?所以,嚎啕大哭纵然不大可能,躲家里独自呜咽啜泣,那是一定的了,决计差不离! 惠施边想边走,等到转了三圈脑子,已打了一部堂而皇之劝慰庄周的腹稿。他是深知庄周的为人:庄周不仅才气横溢、妙思连天,而且感情如大海波涛、汹涌万状,也是极为丰富的。假如庄周一时糊涂,以为下泪如同作文,也一定要汪洋恣肆、滔滔不绝,那可要淹没天下、人为鱼鳖了。哈哈,不会的、不会的。惠施暗自笑了,他是自我嘲笑刚才这样怪假的念头。总之,惠施决定去好好慰问庄周一番,劝他忍痛节哀,不必过于悲伤,免得伤了身子,以致坏了一腔道家多年修炼的清明纯朴的婴儿之气。 惠施兴冲冲地走着,才赶到庄子家门的左近,就突然听见里面传出了一阵歌声,这歌声婉转悠扬、慷慨激昂,如果细细聆听,真是动人心弦呐!并且难得而又奇妙的是:随着歌唱,里面还送出一些叮咚叮咚的乐器伴奏声,清清泠泠,悦入耳膜。看来庄子的屋里很是热闹,倒好像是在办什么喜事,因而大大地欢庆一番。莫非是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惠施的心里很纳闷,仿佛一下子坠人五里雾之中,有点摸不着头脑。他三脚两步走进去一看,嘿,真感到大吃一惊、目瞪口呆。 原来正是庄子在屋里引吭欢唱哩!他蹲在地上,岔开双腿,摆了个大八字;这个架式,洒脱得很,简直活像一个竹编的老式畚箕。只见他的面前还放了个大瓦盆,里面盛了好多醇酒,微微泛出一缕缕酒香,大抵庄子已喝了不少,脸色红红的,所以就不免“酒热耳酣歌呜呜”了。不过,唱唱歌,咋呼一下,为了遣遣愁倒也罢了,可是庄子手里拿着的那双竹筷,一边还不停地朝瓦盆上有节奏地敲着,叮咚叮咚的声音,就是从这玩艺上传出的,远远听来,和王宫里乐师在玉磬上敲出的音调一般美妙。 惠施似乎一头撞进了一座迷魂阵,被眼前的景象弄得扑朔迷离、晕头转向。他定了定神,仔细一看,真的,庄子又敲又唱,乐呼呼的,一边还冲着自己诡秘地笑哩。刹时间,惠施觉得自己如同是一个毛孩子,正在被庄子随便耍弄哄笑呢。肚里不免有几分怨酸,并且还夹杂着一股不平之气,所以惠施即刻沉下脸来,向庄子劈头喝道: “啊呀呀,你这个人!老婆死了,怎么一点也不悲伤?她不仅和你一起生活了几十年,而且又替你抚养子女一直到老,辛辛苦苦,贤贤惠惠。如今你老婆一下子死了,呜呼哀哉!你不掬一把悲伤之泪倒也罢了,算你铁心肝,算你硬肚肠,可是,可是你又是唱曲又是敲盆,好像洞房花烛之夜正要同老婆成亲一样高兴。哼,最恼人的是咧着嘴巴还要朝我扮鬼脸。老天爷,真是的,你这算耍的什么鬼把戏。” “鬼把戏?”庄子笑了笑,从地上站起身来,左手摸着下巴颏儿,慢条斯理地回道“哈哈,老兄眼孔不大,拿道家风度当作鬼把戏,真所谓见骆驼而嚷马背肿了。常言说,‘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当初我一听到妻子死了,真如屋顶塌下了一个角,何尝不感到伤心肺、悲痛欲绝呢。”这时,庄子的脸渐渐庄严起来了,“想一想,在如此寂寞的人生路上,她与我搭了几十年的伴儿,如影随形,朝夕不离,而今一下子舍我独走,命归黄泉,我能不悲伤吗?当时,我不禁觉得心肝裂肠子断,头昏昏而泪汪汪了。然而偶尔抬头望望,天,还是这样苍茫的天;地,还是这样玄黄的地。皇天后地,一如既往,何尝为人间的生生死死而哀喜变色呢?!啊,我明白了,我懂得了。 “我想起了我们人类的前身,想起了盘古开天辟地之前,茫茫宇宙,何从来人?没有,宇宙间本来是没有生命的,岂但没有生命,而且也根本没有生命的形状。极言之,不仅没有生命的形状,而且压根儿连产生生命的条件都不具备。那时,宇宙之间,浑浑沌沌,沧海桑田,潜移默化,物质在运动,天地在变化,渐渐地形成了能够产生生命的环境,在这个环境之中后来诞生了生命,生命发展开去又逐渐形成了人类。是人就不能不死,死了就死了,死了就没有了吗?不是的!生既然生在宇宙之内,死还是死在宇宙之间,哪儿也去不成,这叫做‘无所逃于天地之间’。人们一死之后,尸体腐烂,归于大地,归于尘埃物质,物质又在运 动,组成了人类赖以生存的世界。总之,生命出于宇宙,又归于宇宙。人间的生生死死,循环往复,依我看来,不过像春夏秋冬四时更替罢了。 “我的妻子是死了,死了以后,无非是化为尘埃物质,纷纷扬扬地飘落在世界的物质之中,犹如小溪之水,流进江河,归于大海,简直又像个婴儿躺在宇宙这个大摇篮里,暂时悠闲地睡着了,可是,我倒去模仿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在旁边哇哇地哭着,这能算是通情达理的吗?这主要是对于天地间生命是怎样形成的不解呀!” 说到这里,庄子又蹲下身去,抱住瓦盆喝了口酒,又说道:“况且,你惠施老兄来的本意原是想劝我别伤心别哭,如今一见我高兴,反而妒嫉起来,倒要想催我落泪痛哭,这不是出尔反尔,有始无终吗?能说你是一个聪明人吗?” “罢了、罢了。庄周之话,利于锋刃,我实在也找不出一把盾可来挡你两下。”惠施笑着坐了下来,说:“好吧,那就唱吧,我陪你一起唱,唱个痛快,唱他个银河倒泻、天翻地覆!如何?” 庄子没答话,两人喝着酒唱了起来,一个是“啦啦啦……”一个是“呜呜呜……”。声音浑厚而又清脆,似两条无形的苍龙,盘施在空中,消失在远方。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