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庄子老了，他白发鬓鬓的，连下巴颏上一把胡须也像蒙上了冬天的雪霜，白得惊人；
他那两颗目空天下的眸子也不再炯炯有神、锋芒四溢，而变得有些呆滞枯涩，黯然无光。
总之，他的整个道家精神已失去了往日的矍铄，什么都麻麻木木、敷敷衍衍，甚而至于足
不出户，连日常的饮食起居都懒得动弹。真的，庄子是垂垂老矣了，如同一片枯黄打皱的
叶子，抖抖索索的，正要从生命之树上凋落下来了。
庄子自己也明白他将不久于人世了。有一段时间，庄子总是默默地坐着，抬头看看浩
邈深邃的碧空，真是虎老雄心在呵，他大概又在神驰宇宙、魂游六合，又在作那波澜壮阔，
瑰奇万状的玄思了。想呵、想呵，庄子有时真想无端地大叫一声，遗世独立，羽化登仙，让
真的“自我”随着勃勃的精神一起飞出躯壳，在光焰灿烂的思维升腾之中，像晶星一般，遨
游在高深莫测、无边无际的天间，获得超脱人世的久久的永生……。然而说也可怜，就是这样坐着想想，庄子也不能耐久，过不了一会儿，他就似乎精疲力尽地躺到床间去休息，而后来，渐渐地发展到再也不想起身的地步。看来，庄子即刻就将熄灭他那曾经产生过多少五彩缤纷的哲学思想的生命火花，似一根风前的残烛，在自然规律的大风的摇曳之中，快要油干火灭，静静地离开人世了。
庄子的弟子们聚在一起，看见当年谈笑风生、挥洒自如的庄老夫子在弥留之间，竟也
同常人一般，变得萎萎缩缩、形同枯木，心里都感到很悲伤，不好受。大家默默地想着：曾
经辛勤地教诲过他们的先生，眼看就要死了，就要抛别人间，离开他们了，怎么办呢?他们
自己又没有回天之力，来挽留垂死的先生，恢复他的活力，彼此永远厮守在一起，让先生那
广博雄健的头脑，永远无穷无尽地放射出绚烂的思想光芒……
虽然好几年前，庄子讲学时，曾说过有一种“神人”，大火烧着不怕热，河水结冰不觉
冷，肌肤如冰雪，娇媚像少女，并且能“不食五谷、吸风饮露”，甚至能“乘云气，御飞龙，骑日月，游乎四海之外”。可想而知，这样的神人还有什么生生死死，他们是永恒的。然而上哪儿去找神人呢?或许天地间压根儿还没有产生这样奇妙的神人，恐怕仅仅是庄老夫子理想中的孤芳自赏的产物罢了……
大家眼巴巴地望着空中，心里大半是一片茫茫然，突然，只听见一个弟子自言自语地嘀咕道：“唉，人生一场，总有一死，连我们的夫子都免不了。不过，真不知道，死后的情景美不美，是否抵得上活着的时节，否则的话，生便是死，死便是生，方生方死、方死生，我们倒也不在乎了。”
众弟子谁也没有死过，所以没有这方面的经验，无从谈起，无可奉告，彼此瞧了瞧,默默地都没答上口来。
依我看来，死后的景况是不错的，倘如一死之后便要受苦，那么以往的死人不都要慌里慌张地逃回来了吗?大家可瞧见过又活转来的死人吗?没有!可以想象：死人们一死不回，乐而忘返，所以死后的情景肯定是极美的。”一个胖胖的弟子想了好久，才振振有词地道出了他的看法。
“未必然，未必然，”另一个弟子接口说：“照你这说法，死胜于生，那么人们一死之后，守住死地，恐怕谁也不肯投生了。可是俺们这个世上，何以每天有这么许多娃娃产生出
来呢?”
“可是你又想过没有，为什么娃娃出世，一坠地，就哇哇大哭呢?可见他的‘生’，也是
很不得意的呀!”胖弟子立即反唇相讥道。
“罢了、罢了，现在还不是争论这事的当口。”一位年长的弟子出来维护局面道：“空谈不如实干。我们现今最好筹备一下后事，未雨绸缪，如买只棺材，以及陪葬用的珍珠玉
璧，免得先生临终之时咱们慌了手脚。”
众弟子听了，一致表示赞同，于是纷纷地各自着手去干了。
可是不知怎的一来，竞走漏了风声。躺在床上已显得迷迷糊糊的庄子突然得知了这事，就把众弟子召集到他的卧榻之侧，细声细气地说：“唉、唉，你们怎么搞的，弄了那些捞什子究竟要干什么呢?”
“唔、唔，弟子们备了这些微薄的东西，无非是以待夫子百年之后也能好好相送相送，
聊表寸心，这样也就不枉了夫子平日对我们的教诲一场。”一个弟子嘎声嘎气地说着，几
乎要哭了出来。
庄子听完，善意而又嘲讽地微笑了，他用手指点了点众弟子，说：你们的心意我是知道的。但我的心意呢，你们可知道?看来是懵懵然，一点也不知道。我，庄周，活着旷达，死也超脱。死了以后，是以天地为棺榔，以日月为玉璧，以星星为珍珠。那么，送葬的有没有呢，有的。”说到这里，庄子用手在空中画了个半弧形。“三山为我执绋，五岳为我扬幡，长江为我呜咽，黄河为我嚎啕。呵，一刹那间，乾坤变色，草木凋零，天地万物都在颤颤巍巍地替我送葬、肃肃穆穆地向我致哀。这样，而我呢，这下也真正做到了‘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你们想，这种治丧的排场还不宏伟壮丽吗?
还不气象阔大吗?还不完美无缺吗?可是你们呢，学道多年，还摆脱不了世俗的桎格，妄
自菲薄，竟去效法俗人，搞那陈陋的一套。这岂不辜负了平日我对你们的教诲吗?”众弟子耷拉着脑袋，恭恭敬敬地听着庄子的训话，脸上大半都露出三分愧色。隔了好一会儿，他们才支支吾吾地辩解道：
“是的，是的，夫子的教导振聋发聩，使弟子们如梦初醒，又得了一番教益，长了一番见
识。可是，我们心里惦惦念念的很是不安，深怕假如没有一点遮掩，且不说风吹雨打、霜落
雪降，就是那飞来飞去四处找食的老鹰，恐怕不讲道理的，它可不管你张三、李四，一见
人的尸体，它就像饿狼扑食拟的，大吃一通。这样，万一这畜牲冒犯、亵渎了夫子的千金之
体，那可真正如何是好呢?”
庄子躺在床上费劲地摇了一下头，使得下巴颏上的一把胡须跟着一起蓬蓬松松的晃动，他笑道：“哈，我说，你们也真够糊涂的了。不用一点东西遮掩，固然会给老鹰吃，可是假如你们把我装在棺材、埋得深一些，难道天长日久一腐烂就不会给蝼蛄和蚂蚁吃吗?这两者的区别是：老鹰的胃口大，吃起来三顿两餐，干干脆脆，一扫而光。而蝼蛄和蚂蚁呢，嘴小肚浅，免不了要把我庄周的六尺之躯当成个肉山酒海的大粮仓，吃它个一年半载，三春六
秋，或许还剩点下来储备饥荒。如今，你们一定要把我从老鹰的嘴里夺下来，去送给蝼蛄
和蚂蚁排酒筵，这又何苦来呢?这是不公平的!况且，不管是谁吃了我，吃的只是我那迟早会腐烂的皮囊，它们能吃掉我庄周横亘六合、震耀千古的精神吗?不能，谈何容易，万万不能!再说，它们吃了之后，能上哪儿去呢，能逃出天外、飞出宇宙吗?不能!它们和我们一样，包括世上一切芸芸众生，如走的、飞的、爬的、游的，最后都将一古脑儿地归于宇宙，概莫例外，谁也逃不了!所以，我说你们不必为这等事费心机费手脚，大可马马虎虎、随随便便，因为咱们总的归宿都是宇宙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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